close

在捷運上,森碧小姐向來和我坐同車廂。一大早的捷運車廂,理應是上班途中,卻擠著一群看似回家路上疲憊不堪的上班族,在這當中,唯獨碧所屬的空間特別顯得靜謐。

她是總務部的同事。我沒和她說過話。名字還是從別的「同梯」同事聽來的。同事說,她人美,名字也美,世上有那麼巧的事,要不就是父母看她出生時可愛,所以給她一個名實相符的名字;不然就是生時和大家差不多,皺得跟個猴子一樣,父母有所期待,所以才給了個漂亮名字。總之,除了名字,我們對她一無所知。

她愛穿開襟淡色薄毛衣。肌膚白皙通透,我猜她穿了較濃色系的衣服,就會像透明人穿衣一般。

她專注地讀著手上的書。整頁似乎看不到字,她可能看的是詩。她的手指隱約可見靜脈分布,詩裡的字句,大概就是透過這指尖的靜脈輸送至全身。她的指甲全都修剪整齊,彷彿天生手為捧書,指為翻頁。

突然一個不小心,她手上書本掉到地板上。近乎一年的時間,我幾乎每天看到碧,沒看過她任何一次失態。就連捷運急煞車、急起步,她也沒摔過跤,卻在沒任何外力衝擊下,她捧的書掉落到地板上。那動作與其說無心,不如說是有意,使得我比碧要吃驚。

書如水一般地在地板上滑溜,滑離了碧,我急忙把書拾起,趁機一窺她究竟在看甚麼書。我把書捧起,又假裝書要掉落的樣子,把弄一番,偷翻了幾頁,這幾頁卻甚麼也沒寫,像是在顯示著世間的空虛,讓我甚麼都沒發現。

「謝啦…謝謝您!」

她不好意思,尷尬地笑著。我和她是第一次說上話,她卻幾乎把「謝啦」這種稍嫌輕佻的話脫口而出。在那一瞬間,她似乎也察覺這是第一次和我說話。她根本不像是會把書不小心掉落地上的人,她的舉動只讓我感覺這是刻意之舉,徒留一堆謎團。

第二天的捷運上,她仍和我站在同一車廂、同一扇門。接下來的一天仍如此。

大約一年的時間,她總是從同一個車廂、同一扇門搭車。我也是從同一個車廂、同一扇門搭車。一周內,兩人總有一次四目交會點頭招呼的機會。我發現,我開始期待這一周一次的機會。

現在回想起來,這所謂的「我發現」,其實根本是一見鍾情。要說我是因為她的外表才喜歡她,這樣的情感太過幼稚,幼稚到我都羞於啟齒。所以我假裝自己是「逐漸喜歡上她」。而一周一次四目交會,說穿了,是我自己死盯著她看的結果。以上的自我反省,先按下不表,讓我繼續把故事交代完。

我和她第一次正式說話,居然就是我對她表白的時候。那是個周六的日子,天氣就和我一年前第一次在捷運上遇到她時一樣地熱。我因為工作沒做完,比平日稍晚個卅分鐘到公司加班,卻讓我在辦公室見到她的身影。我和其他總務部的同事有過往來,無非就是申請房租補貼,或申請新名片,偏偏就是和碧沒打過任何交道,我甚至以為她八成是專職編纂公司編年史,萬萬沒想到能在周末的辦公室與她會面。當然,與其說「會面」,不如說是我單方面「見到她」。

11點過了,辦公室再沒其他人來。我決定了,要貌似若無其事地走到她身邊,邀她吃中飯。

「對不起,空調溫度調得太低,妳可能覺得冷。沒問題吧?」

一開口就邀吃飯,我沒這個膽子,就先以冷氣機作為話引子,雖然這冷氣的溫度根本不是我設的。

「沒關係,我覺得剛剛好。朝倉先生常常在周休日加班嗎?」

我怎麼樣也沒想到碧居然知道我的名字。光是這一點,就足以讓我樂翻天!

「恩,周休日工作才能做得順暢。而且,中午吃飯時,到處都沒甚麼人,一個人可以慢慢吃,這也蠻不錯。」

看來,把話題自然地引到中飯上,是我當天唯一的成績。

「可以慢慢地享用午餐,這倒不錯喔!」
「肚子有點餓了,等一下手邊事情做到一段落,我們一起去吃飯吧。」
「啊,好呀!」
「那麼,12點我們在公司大樓前碰面。妳告訴我妳的mail好了,以防萬一。」

我和她根本就在同一樓層,沒有碰不到頭的道理。但以此作為藉口,我名正言順地取得了她的私人mail帳號。

對碧而言,這不過是工作空檔的一頓飯局;對我而言,則是道道地地的約會。我倆進了目黑川(東京市區內的一條河)邊上的一家咖啡館。一年下來沒和她說過甚麼話,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說甚麼好。

「森小姐…對吧?要吃甚麼?我已經決定吃蛋包飯。」

我裝著「不太清楚」碧的名字,免得讓她見怪,事實上,這確實詭怪。

「我也來個蛋包飯好了。最近有個心儀的人,常常來這家店裡吃蛋包飯。男生總是愛吃麵類、飯類的,我沒在這裡吃過蛋包飯,也不喜歡被人認為我是在故意迎合他,所以…。」

連我都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表情僵硬。我沒敢設想碧是否有男友,如今看來,她已有心儀的對象、這人還是公司的人、這人還常來這家咖啡館吃蛋包飯…。我愛吃蛋包飯,但我得先把自己撇一邊,滿腦子開始思索著誰會是哪個不成熟的男生。幾個人選浮現腦海,無論是誰,我都無法高興。可是,她現在和我在一起,願意和我一起吃蛋包飯,這或許意味著我能給她安心感,也或許意味著我這種類型的人才是她的真命天子。我把我的思考漸漸朝自己有利的方向修正。才第一頓飯,甚麼安心不安心,我未免想得太多,但碧的話,總讓我憂喜參半糾葛著。正確地說,碧每說一句讓我洩氣的話,我就努力找到一點讓我開心的出口。

「妳那…心儀的對象,是怎樣的人?」
「普通的人吧…,他很會說話。朝倉先生,你喜歡怎樣的人?」
「我喜歡的人嘛…是碧小姐」

我當時真該多談談天氣、談談工作,談一些不著邊際的話,見個幾次面之後,再表白。唉,現在說這些都是事後諸葛!

「咦?我剛剛沒聽清楚」

我沒想到會被她追問,自己也嚇了一跳。我和她面對面地坐著。坐在附近、同樣是周末來加班的上班族,扯些「最近新人都不太聽話」、「最近新人都要說一句動一下」這類明顯相互矛盾的話題,我冒出的那句關鍵話,就這樣淹沒在人聲鼎沸裡。我失去了一鼓作氣的勢頭,幾乎就要回答「沒甚麼啦」,但我仍鼓足了勇氣,說:

「恩…對呀…我喜歡碧小姐。」

用「恩」開頭,已經給人沒自信的印象。明明主動權是我,我在那裏緊張個啥?聽的人緊張才對。更糟糕的是:「恩」之後還跟著「對呀」,我自說自話地肯定自己,沒自信到了毫不掩飾的地步。想要讓人聽了不爽,「恩」與「對呀」是絕佳組合。又要示好,又沒自信,怎麼不讓人起疑?

但是,我居然還老臉皮厚地期待她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。一年了,我每天想著碧,我錯以為這種單相思是一種極為可貴的情感,我的腦袋滿是小說情節以及情歌歌詞,臭不可聞。

我開口說「喜歡」的時候,腦海出現的小說情節是:

她沒等我把話說完。
「我對碧,其實是…」
「我也是!」
「我甚麼都還沒說喔!」
「我也甚麼都還沒說」
「呵呵呵」

以上。如此這般,水到渠成。「不把話聽完」,這讓讀者看著心急;「喜歡我喜歡到迫不及待」,才是真正高潮。情節陳腐不堪,但我卻老想著:若能在現實世界複製這個情節,不知有多振奮人心。

只是,一旦回到現實世界…

「那就真謝謝你了。」

她無可無不可地感謝我,這讓我根本接不了話。

我本該在這裡喊停,哪知我偏偏不知死活。

「不是,我沒要你謝我…。」
「那你要我說甚麼?」

碧本來想說句「謝謝」打發我,現在也變得不高興了。事到如今,已經不可能再談甚麼喜歡不喜歡了。

「我本想我們可以交往…」
「你本想?」

慘了,我說一句,她頂一句,我全沒了勝算,跟裝了單程油料就要出擊的軍艦一樣,有去無回。我當時要懂得適可而止,或許還能給彼此留個餘地,說不定還真能交上一個女友,可惜呀。

「朝倉先生,我和你還不太熟,但我可能對你幻滅了。你好好地說不行嗎?」
「好啦!我認真地告訴妳:做我女朋友!」
「『好啦』是甚麼意思?你是不是真的要我討厭你?」

我現在回想起來,當時我的口吻,一味想表現男子氣概,實在愚不可及!碧說的一點都沒錯,不單是表白,就算在職場,一句「這任務只有你做得了,拜託了」遠比「好啦,就交給你吧」來得激勵人心。「好啦」兩字一說,絕無可能產生甚麼正面能量!

「真的要說起來,喜歡不喜歡,不用說也應該感覺得到。我不記得我以前的男友對我表白過。你喜歡我的甚麼地方?我連朝倉先生叫甚麼名字都不知道。」
「說起妳的甚麼地方讓我喜歡的話…」

我也驚訝自己說不出來到底喜歡她哪裏。仔細想想,我對她不熟,如此這般,我也對她單相思了一年,這到底算啥?

「應該是說,我喜歡妳,妳率直的地方就讓我很有好感…」
「率直?你真分得清我哪些話是客套話,哪些話又是真心話?我們有那麼好嗎?」
「但是,我一直都蠻喜歡妳的。」
「恩,所以我才說謝謝你,不是嗎?」

我又被她謝了一次。之前我從別的朋友處輾轉得知,碧憧憬「被人一直喜歡的感覺」,我這才試著說「一直喜歡她」,更精確地說,我已經無話可講,才脫口說出這句。被喜歡的人說,自然高興;人家對我沒到喜歡的地步,我說這句話不會有任何加分。有喜歡的對象時,對於情歌或愛情小說裡的濃情蜜意可以產生共鳴,但若是處於被人喜歡的立場,這種濃情蜜意就不是甚麼喜聞樂見的事情。

但我還抱著一個疑問。

「但是,我們不是經常眼神交會嗎?」
「甚麼呀!那是因為我感覺被人盯著的關係。」

把「眼神交會」當作「有戲」,這又是我在表錯情。被人盯著看,所以回頭看人一眼,這種事我也有過。怎麼換到我與碧,我就認定「這次肯定不同」?我把我犯的錯列出,多少能緩和一下我當時的尷尬感:

×【小說、電視劇裡的戀愛】四目交會,就是戀愛將至的預兆
◎【真實的戀愛】四目交會,是因為自己在盯著人看

「接下來怎麼做?」碧問道。
「接下來…我沒特別想,我得專心工作。」
「不是,我是說,我們是不是該回辦公室了。」
「對…對喔!」

我和碧回辦公室。碧腳步輕快地走著,我一邊無意識地看著她的鞋底,一邊深自反省。我突然發現:在這之前,我全無反省的念頭。

當時,我的表白太急,對於她可能的反應,更是毫無心理準備。

「愛的表白」,在小說或電視劇的世界裡,是專門用來製造情節高潮的。越是出人意表,越是引人入勝。男女主角彼此不太認識,或完全沒有勝算的前提下,也要刻意安排這種橋段。但要是真的移植到現實世界,則可行性極低。小說或電視劇幫人們做白日夢才是主要目的,那種極為普通的男女相戀情節,是絕無搬上電視螢幕的可能。

把「愛的表白」作為把妹手段,就彷彿業務突然上門拜訪推銷產品一樣。不說自己是個啥、有啥優點,是不可能讓人買下你這個產品的。

×【小說、電視劇裡的戀愛】突如其來的表白,讓人驚喜,然後逐漸產生愛苗
◎【真實的戀愛】突如其來的表白,讓人付諸一笑,然後無疾而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KO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