驚心動魄的海上之旅(完整版)

 

在幫八十多歲的爸爸整理自傳,有一段文字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
 

「自海南隨步兵學校搭『益利輪』抵台,歷時三個月」

 

我沒坐過輪船,但我直覺這「三個月」的航海時間,長得過分。

 

「爸,你從海南島到台灣,要三個月?」

 

我反覆問過父親。雖然父親記憶力大不如前,但對這段海上經歷,印象深刻,春節時上船、四月下船,都記得清清楚楚,「三個月」,大概錯不了。

 

最近在YouTube看了已故李國修先生的電視訪問。他們一家從海南島來台灣,僅僅三天。查了一下當年的報紙,民國39年一則「海南政府官員眷屬抵台」的新聞,7日自海南島海口航,12日到達台灣基隆,當中遇到颱風,也僅僅只花五天。

 

那麼,父親當年那趟三個月的海上之旅,到底發生了甚麼事?我仔細追問下去,居然問出了一段段驚心動魄的歷險過程。

 

父親當年在上海湖南兩地跑單幫,賠了錢,有家歸不得,走投無路下,只有投靠軍隊。但在那兵荒馬亂的年頭,軍隊吃飯都成問題。父親的部隊在廣州,遇到好幾個月沒發餉。

 

這樣過了一段餓得發昏的日子。有一天,突然見到幾個老兵,圍在一起喝酒烤肉。

 

「猴子(我父親),你也來吃點!」老兵熱情地招手,要他過去。

 

父親廿不到,沒那麼多想法。好幾天沒吃過一頓飽飯,眼前有烤肉,自然沒有理由拒人家的熱情招待。

 

幾片肉吃下去,覺得口感非牛非豬,是以往沒嘗過的味道。

 

「這是甚麼肉?」父親問道。

 

「你是甚麼肉?」老兵們似笑非笑地反問他。

 

父親搖搖頭,「不知道」。

 

一個老兵遙指著附近刑場:「人肉!」

 

答案公布。一個剛槍斃不久的死人,被父親吃下了肚子。

 

父親聽完老兵不帶感情的回答,大吐。甚麼是亂世?他是真正「品嘗」過亂世滋味的人。

 

廣州既然待不下,他趁著步兵學校在廣東樂昌招生的機會,入了學,這才解決了吃飯問題。時間是民國386月。

 在廣東樂昌的父親  

也就是在那之後,有了這趟海南航向台灣的「三個月」航程。

 

民國41年,步兵學校在台復校,中央日報刊登了她的簡介。步校在38年元月才遷到廣東樂昌,7月就又搬到了海南。這麼短的時間,學校就要遷移,原因就是湖南的國軍將領程潛叛變,廣東將直接暴露在共軍威脅下。

 

父親自傳中,是這麼的:「步校軍士隊原本預定八週課程,孰料五周左右,驚傳湖南程潛率部叛變,黃杰兵團緊急撤往越南富國島,步校移師海南島海口市。」

 

父親6月才入學,一個多月後,又要跟著學校走。這一走,從此告別大陸,再回去就是四十多年後了。

 

步兵學校到了海南後,局勢依然不穩。軍隊只能掌控臨海城市,陸則全是「土共」的天下。所謂「土共」,就是由當地人組成的共黨游擊隊,非屬共黨正規軍,以騷擾為主。他們沒有改變局勢的本領,卻有扯後腿的能力。要整頓這樣的局面,非得動用數倍的軍力圍剿才能辦得到。過去海南政府當局軍力薄弱,無力剿共,如今一下子從大陸退下來這麼多的軍隊,海南的武裝力量較以往增加了好幾倍,於是當局就有了對抗土共的資本。父親就是在這個背景下,以步兵學校學生兵的身分,參加過人生第一場、也是唯一場戰役。

 

步兵學校的部分師生,被海南行政長官陳濟棠編為島上的防禦武力之一。父親,他們當時就被分派駐守在白沙縣城附近。

 

我翻了一下地圖。白沙縣,位在海南島的陸,縣城周遭全是山。「都是山,交通不便,守這種地方,不辛苦?」我好奇地問道。

 

「軍人,只有服從命令,有甚麼辦法?」父親苦笑道。他繼續解釋,他們的部隊當時守著一個山頭,和另外一個山頭的守軍遙遙相望。每天早上、下午,固定會和對面山頭的部隊打招呼,確認彼此沒事。如此,相安無事幾個禮拜後的某一天,情形突然變了。

 

「那天,我們早上衛兵換崗,照例要和對面山頭打招呼,發現不對勁了。國旗不知甚麼時候被降下來,昇上了一面鐮刀旗,山頭上鑽動的人影,看上去也不像是我們的人,」父親道。

 

「被襲了?」我驚訝地問道。

 

「恩。山上的村落淪陷了。一個步兵排,全被吃了。」

 

原來,這就是當年讓國軍吃足苦頭的共軍游擊戰。一個晚上,就足以讓豬羊變色。

 

「指揮官知道後,開了會,會上決定:當天中午12點前,就要把山頭奪回。」父親接著:「你知道,白天打這種仗,又是從山下打到山上的『仰攻』,我們完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下,這得花多大的代價?」

 

我沒打過仗,只憑想像,直覺這是一場硬仗。但更難的不在這裡。包括父親在,參戰的軍人,幾乎都是像父親這樣沒有過實戰經驗的學生兵!第一場仗,敵人好整以暇地等在山頭,部隊要步步為營地爬上山。對於父親這些學生兵而言,這仗,能打否?

 

「第一次上戰場,不怕?」我問道。

 

「呵呵,不怕。直到放第一槍之前都不怕,」父親:「等到指揮官一下令,第一槍一打響,再皮的人也乖了,統統都是一個命令一個動作。」

 

海南島,8月天,鋼盔上頂著熾熱的太陽,土壤的熱氣直往人臉上撲,不到片刻,每一個士兵臉上身上全都汗濕,但每個人都不敢妄動,只能低著身子,匍匐在草叢中,面無表情地拖著槍,等著領隊人的手勢,跟著手勢,一步一步往上爬。父親,他瞄了一下周遭的同學們,每一張無表情的臉上,似乎都瀰漫著平日所不曾感受到的緊張壓力。

 

山頂上的土共,不到幾分鐘,就察覺了山下國軍的動靜。沒多久,槍聲大作,子彈咻咻地從頭上、從邊飛過。戰事正式開打。國軍也從山還擊。

 

「爸,你有打到人嗎?」

 

「我只知道跟著人放槍,打沒打到人,自己也不知道。」父親著,沉吟了半晌,繼續:「可能打到人了…也可能,…打死人了。」

 

父親是信佛的。要他回首半世紀前的往事,承認自己的雙手可能打死人,是極大的心理折磨,哪怕他是為國打仗。那被打死的人,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血肉之軀呀。

 

老作家王鼎鈞提過他一個舅舅,是徐蚌會戰(淮海戰役)的參戰國軍,兩軍對峙時,看到戰場上從共軍陣中衝出鋪天蓋地黑壓壓的「敵人」,全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時,「不打了!這仗打下去,要損陰德的!」把槍一丟,做了逃兵。

 

「損陰德」,也是佛教用語。來,兩方都是信教的。一方信傳統、信神佛,殺生有顧忌;另一方信共、信革命,生命不足惜。看來,國共戰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稱為是中國的「宗教戰爭」。

 

原本該是一場艱鉅的硬仗,戰事卻進行得比預想來得順利。部隊攀爬到半山腰,就已經聽不到山頂傳來的槍聲,只有攻頂部隊的零星槍響。土共藉著地利之便,撤得不見人影。

 

部隊進入村莊,掃蕩殘敵。村裡早無敵蹤。村子裡派代表,放起了長串的鞭炮祝捷,殺雞宰牛,歡迎國軍光復。

 

幾十年後,我從當年中央日報找到了這則新聞:「國軍收復白沙縣」,看來,父親和他步校同學們參與的那場小戰役,是整個反擊戰的序戰,也是父親唯一參加過的戰役

 收復白沙縣的新聞剪報  

「我們到了一個小廣場,才一落,一個紳突然把我叫到一旁,問我們的部隊是否還會開拔」

 

父親紳告訴他:「你們如果要走,能不能幫我一個忙?把我女兒帶走!」

 

紳自稱姓王,名縝之。父親不知道王縝之為何相中他,交給他這麼一個「特殊」的任務。追問他原因,王縝之答道:「我剛剛在一旁,觀察了很久,你年輕,應該還沒成家;第二,我看你談吐不俗,不像是一般當兵的。」

 

「你們要是走了,共黨不知何時又會再來,我們被鬥了幾次,財產都被充公了,再下去只剩我們一家的幾條命。我們年紀大,也走不動了,但我們就這麼一個女兒,我讓她和中央軍走,我們也放心。」王縝之著,哭了出來。

 

王縝之關於父親的猜想,只對了一半。父親在家中,念到過中學,在一群「丘八」之中,確實可以顯得「談吐不俗」。但是他在老家是有家室的,不是王縝之所的「應該還沒成家」。

 

「我可以幫忙問問,看有沒有辦法帶您千金走,」父親:「但是,我是有家室的人,不能亂來。只要局勢安定些了,我會把您千金送回。」

 

王縝之從父親的回答中,更肯定把女兒託付給父親,不會有問題。大喜過望之餘,王縝之宴請他與一群步校同學到家中吃飯,順便把自己女兒介紹給父親。

 

「這個王…我得是王阿姨囉,長得怎麼樣?」我忍不住問道。

 

父親笑了笑,「還可以」。父親話保守,這「還可以」,可能其實「很不錯」。

 

「王阿姨」,名字是王妍真,當時是「私立海南大學」學生。家中鬧了幾次土共之後,學校也去不成了。如今,王縝之把女兒王妍真託付給父親,看來已經是被逼得日暮途窮,才想到這唯一的辦法。事實上,當年海南的千金小姐們,在戰亂時為求逃命,下嫁給這些當兵的,不知凡幾。

 

父親和他的教官,步校軍士隊胡隊長,關係不錯。他把這事情報告給胡隊長。退到海南的國軍中,短時間已經產生了多個「海南女婿」。為了爭取隨部隊逃難的機會,千金小姐已經顧不得身分差距,紛紛嫁給軍人。

 

明朝李詡寫的《戒庵老人漫筆》中,就曾記載過類似的情節:隆慶與天年間,民間傳出了「京中取繡女」,意即皇帝要物色民間的黃花閨女,納為宮妃。百姓的反應是「霎時唯求得婿,不暇擇人」(只想趕快找個男人嫁了,沒時間管他好壞)。馮夢龍筆下更不客氣:「民間若狂,一時婚嫁殆盡」。足見民女怕進宮中,到了甚麼程度。怕的原因,自然是因為進了宮,永遠不知何時得到皇帝寵幸,形同守活寡,甚至會在宮中孤老終身。

 

人們面對大的「恐懼」時,「風險」就不是那麼容易正確估計了。隨便找個男人嫁了,是要面對風險;但家裡三天兩頭地被共黨清算鬥爭,這就不是風險,而是明擺的恐懼。這足以讓女人放下尊嚴,選擇他們平日不願、也不曾想的對象,託付終身。

 

「你以為你本事很大?你和她連夫妻都不是,你能帶人家閨女到哪去?」胡隊長質問父親。

 

「是百姓請求的事。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,才來報告隊長。」

 

胡隊長突然眼神一,質問道:「猴子,你該不會是看中人家,想趁機揩油,找個小的吧?」

 

「報告隊長!這不能開玩笑的,我在老家有妻小,隊長知道的。」父親誠惶誠恐地辯解著。

 

「呵呵呵」胡隊長大笑:「我猜你也不是那種人。這個王小姐,是海南大學的女學生,對吧?」

 

「是的。」

 

「她要是英文好,請她來隊上,做做文書翻譯吧。」

 

就這樣,父親幫百姓了卻了一樁心事,王妍真就此成了步兵學校的後勤人員,可以隨隊行動。

 

王妍真到了步兵學校從事後勤的這一段,父親提得不多。我猜,父親和這個王妍真阿姨,應該是沒有任何特別的情愫。但是他算是有大恩於王妍真的,沒有父親的促成,王家可能也和其他海南千金小姐家一般,急忙找個丘八,把女兒嫁了。

 

仗打勝了,百姓的忙也幫了,接下來,在共軍大軍雲集攻打海南之前,父親與部分步兵學校師生,被當局先一步撤走。要出發前的一個晚上,胡隊長突然在半夜集合大家訓話。那天訓話的氣氛特別不同。胡隊長臉上看不出往日的威嚴,倒像是個和藹可親的長者。

 

「各位弟兄,現在召集大家,沒別的事…」到此,胡隊長本來聲如洪鐘的山東口音,突然哽咽:「大家,新年…發財,新年好!」

 

那是個除夕的晚上!父親已離開家好些日子,年輕的他,還沒怎麼感受到思之苦。胡隊長的這番話,卻讓他和在場的同學,全都紅了眼眶。

 

胡隊長同時宣布,步兵學校的第一批師生將搭船撤離,目的地就是台灣。這似乎也同時預告著這群年輕軍人,從此會踏上數十年回不了家的旅程。

 

那麼,這趟往台灣、長達三個月的海上之旅,倒底發生了甚麼事?我再問下去,事實如拼圖般逐漸成形,挖掘出了一段讓我冷汗直流的情節。

 

部分步兵學校師生,和部分海南守軍(21兵團),以及文書後勤人員,登上了停泊在海口港的「益利輪」。船是國防部承租的民間船隻,預計三到四天的航程,裝載了四天份的油料和水、食物。

 

船走了兩天,就出了狀況。船的機件壞了,卡在海中央進退不得,漂流了好一陣子,淡水也沒了,炊事也斷了,真正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。

 

「當時的台灣、海南海路,應該多的是往來船隻,你們遇到困難,可以就近找經過的船隻求救吧?」我問父親。

 

「船長打電報,請示國防部。國防部派了海軍的船艦來把我們拖走。」

 

「這不就解決了?怎麼還花這麼久時間才到台灣?」

 

父親,船被拖進高雄外海,都看到台灣陸地了。台灣,這個父親此後大半人生逗留的島,初次給他們的見面禮,居然是拒他們於門外,下令船隻「不許靠岸」。

 

「怎麼了?出了甚麼問題?」

 

是船上有匪諜。」

 

「有匪諜」,在當時軍事對峙的緊張氣氛下,是個非常嚴厲的指控。一個船上傳出有匪諜,整船的人都成了嫌疑犯。這幾乎和瘟疫差不多,要堵瘟疫,就堵在家門口,一個也不許放進來。

 

王妍真和父親同一批登的船。父親在船上不只一次對王妍真抱歉道:「對不起,把妳帶出來,卻讓妳受這種罪。」

 

「我能出來已經很感謝你了,怎麼可能會怪你!」

 

王妍真善體人意地回答。

 

船就這樣在高雄外海,不准駛走、也不許靠岸,誰也不知道這國家還要不要這群孤臣孽子。大家在船上整日吹海風、看游魚,無所事事的期間,有幾個軍校學生悶出病來,索性跳海自殺。父親幸虧和王妍真培養出休戚與共的情感(無男女情愫),在這段海上月,彼此互相照應、打氣。

 

幾周後,突然接獲通知:船可以靠岸,老弱婦孺可以先上岸,其他人員在船上待命。

 

「所以,你讓王妍真先走了?」我猜我父親肯定會這麼做。

 

「她不過是她父親託我帶出來的,我沒理由留她在船上與我受罪,當然勸她先走了。」

 

我屈指一算,父親當年才20,以我現在的年齡看,都可稱20的人「是個小孩」,但當時20的父親,處事卻已經有著大人的成熟了。

 

王妍貞等人下船後,其他人員仍不許下船,苦難日子隨之正式開始。一天,幾個憲兵上了船,接著就是幾個穿著中山裝、短髮西裝頭的人,也登上了甲板。中山裝的幾個,是「臺灣省保安司令部」的,開始針對船上步兵學校的師生盤問檢。檢的方式,是先令軍校生一個一個光衣服,所攜物件,然後再個別詢問。

 

「問身家、問背景,資料兜不攏的,就再繼續偵訊。」父親:「一個同學,他哥哥不久前,因為早年學生時期參加過左派的『讀書會』,被當成是匪諜,在上海槍斃了。同學在步兵學校,根本不知道自己哥哥的事情,然後…」

 

「然後?」

 

父親接著,那天,保安司令部的人在船上臨時設立的「偵訊室」,把同學叫來。同學的罪名是「知匪不報」,已經難逃死罪。接著就聽到一聲聲淒厲的哀號聲。辦案人員要這個「匪諜」再供出其他「附匪人員」的名單。

 

「這同學哪裡知道甚麼?他哥哥也是,都是一群小孩!人家搞讀書會,他趕時髦也參加,誰知道這就成了『匪諜』?把他那念軍校的弟弟也拖累,真是可憐呀…」父親邊邊嘆氣。

 

父親的同學被打得體無完膚後,隨即槍斃,接下來則是憑著這份靠刑求逼出來、死無對證的「潛伏匪諜名單」,在船上大肆搜捕。

 

軍士隊胡隊長最終按捺不住情緒,對著這些辦案人員吼道:「這樣子抓匪諜,抓不到真的,只會抓出一堆假的!」

 

保安司令部的人面無表情地看著胡隊長。

 

胡隊長用幾近顫抖的聲音,指著船上的國旗:「同志們,看在我們都是為著這旗子…。」

 

父親,胡隊長到此,就激動地不下去了。但這十幾個年輕軍校學生仍被帶走,此後不知去向。

 

「匪諜」抓到了,而當局似乎仍沒放鬆戒心,官兵依舊只能「在船上待命」。就這樣,直到四月初,突然船起錨了。

 

父親:「那天,我們突然接到命令,是海南戰事吃緊,我們要回防海南,全體納編三十二軍增援。」船上路後,沿著巴士海峽走,沒多久,就看到上空出現空軍偵察機盤旋。

 

「偵察機跟著你們幹甚麼?」我大惑不解地問。

 

這答案,父親要好幾年後才知道。接下來的事情,就是幾年之後輾轉得知的。

 

原來,那時王妍真上了岸後,因為懂得英文,被調到嘉義空軍基地負責翻譯及文書的工作。也算是機緣巧合,幾個禮拜後的某一天,她被交代將一份文件送到基地作戰室,偶然間瞥見辦公桌上一份不知何時攤開的公文夾,文件標明著「瓊Y」兩字,引起了她的興趣。

 

「瓊」,是海南的簡稱,但「Y」是甚麼?

 

她趁沒人注意時,瞄了一下文件,文件容讓她驚呆了。這是份「作戰」計畫,計畫裡寫著:「Y船泊於高雄港月…經,該船自瓊赴台,潛匪甚夥,….受匪蠱惑,恐有全船譁變之虞。率爾放行登岸,後果殊難逆料。」

 

文件最後則是:「為免謠諑紛紜,宜引至外海,著令戰機制裁。」

 

容雖用著代號「Y」,但最近自海南駛來,停泊高雄「月」不許登岸的,只有「益利輪」。「Y」即是「益利輪」無誤。這份文件要傳達的信息呼之欲出:當局準備在外海將「益利輪」炸沉,船上官兵將葬身海底!

 

王妍真雖然在嘉義的生活已經逐漸安頓好,但心中仍不時掛念「益利輪」上的軍校生。她沒想到這些忠貞的軍人,間關千里赴國難,居然被摒除於國門之外,最終還要被自己的國家「制裁」。

 

當局為何到了如此神經緊張的地步?原來,有一部分殘留在海南島的步兵學校師生,確實藏著潛伏的共諜,和雷州半島即將登岸的共軍互通聲息,這情資從海南傳回台灣,讓台灣軍政當局提高了警覺,在「真假匪諜」分不清楚的狀況下,索性採取這麼一個粗糙的作法:用船把這群軍人(連同21兵團的成員)載到外海後,藉故炸沉,一了百了!

 

海南步兵學校的叛變事件,歷經半甲子,在台灣始終沒有媒體報導過,父親自然不知道這一段,直到他寫自傳時,仍搞不懂為何當年當局要把他們當「匪諜」對待。多虧現今網路發達,讓我出了這一段沉寂已久的歷史。

 

所以,益利輪開到巴士海峽時,出現在上空盤旋的偵察機,其實就是為了之後的轟炸鋪路。

 

空軍何時要炸益利輪,不知道。但是為了支援海南作戰(共軍已經開始登陸海南),嘉義基地的「野馬式」戰鬥轟炸機成天起降,任何一架只要在飛行途中「順便」炸掉益利輪,然後對外以發表戰果的名義宣稱「炸毀匪船一艘」,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艘燙手山芋天衣無縫地「解決」!

 

而所謂「海南戰事吃緊,步校師生增援海南」,其實就是個假命令。當時的戰略方針是「棄瓊保台」,只可能把海南兵力收縮,不可能再從台灣增援。這個假命令的目的,就是要在海上對「奸匪」實行「制裁」,實質就是屠殺這群蒙在鼓裡的可憐軍人。

 

王妍真眼看事態刻不容緩,她想到先行抵台、打過幾次照面的步校代理校長,楊莫。

 

前校長溫鳴劍,因為貪汙公款問題,東窗事發,未敢來台,早在共軍大軍壓境之前,他就從海南逃到了澳門,從此就再沒回國。楊莫臨危受命,成了代理校長。在他極力爭取之下,國防部才同意租用益利輪,將這些步校師生從海南載回台灣。足見楊莫是個勇於任事的人。

 

王妍真想,楊校長既然曾積極爭取把這群師生撤來台灣,必然不會在這個時候見死不救。王妍真立刻動身,連夜搭車趕往台北。

 

據知情的父親同袍事後轉告,當年路況不好,沿路還有二戰期間遭美軍炸射過後、尚未修復的道路。王妍真從嘉義趕到台北,吃了不少苦頭,總算趕到台北楊莫家,被勤務兵攔下,王妍真雙腿一軟,跪在門口痛哭。

 

「校長,您一定要救救他們!他們都是一群愛國的年輕人呀!」任憑勤務兵怎麼安撫,王妍真只是不斷地哭,幾乎哭得昏死過去,把屋的代理校長夫人引出來了。

 

「怎麼了,她怎麼哭得這麼傷心?」楊夫人問勤務兵。

 

勤務兵回答:「報告夫人,不清楚,她一來,就嚷著要見校長,是有重要事情報告。」

 

楊夫人把癱軟在地上的王妍真扶起來,先安撫她的情緒,然後再將她請入屋

 

王妍真進了屋後,道明原委,楊夫人知道事態不妙,請勤務兵趕緊通知在總統府開會的楊莫。楊莫接獲消息,就在蔣中正總統眼前,和行政院長陳誠據理力爭。

 

「他們的忠貞,我可以做擔保!當初是我促成他們來的,如果決意要炸沉益利輪...。」楊莫到一半,轉向蔣中正:「報告總統,請總統下令把我一併送上船,我要陪他們!

 

父親和我談起這段,得活靈活現,彷彿他當時人就在場。想必他對於楊莫校長的仗義直言,心存感謝,

 

航行到一半,生死未卜的益利輪,就在楊莫代理校長的極力保證下,重新駛回高雄。這在鬼門關前繞了一大圈的海上之旅,就彷彿做了一場甚麼記憶都沒留下的夢

 

「當時只知道『增援任務』取消,我們重新開往台灣。」父親:「船一進了高雄港,我們一踏上岸,看到了岸上飄揚的國旗,大家都激動地掉下淚來。就像是受盡委屈的孩子重新見到母親一樣。」

 

這群吃盡苦頭的軍校學生上岸後,被陸軍總部接走,編入其他部隊,步校從此解散,再復校,是民國41年的事情了。

 

父親後來在陸軍官校砲科繼續念書,然後分派到防砲部隊。防砲部隊後來又被劃分給空軍,使得父親有機會接觸到空軍同袍,閒談時才知道王妍真在嘉義空軍基地冒險救人的這一段。

 

「我們接到命令,是要炸『匪船』,都準備要起飛時,又突然宣布命令取消。」一個當時在當飛行員的空軍同事,以半嚴肅的口吻和父親:「王小姐幹的可是洩漏軍機的事情喔!」

 

最讓人感動的,則是後來楊莫校長夫人向別人透露的這一段:「本來,王小姐跪在家門口哭,哭成個淚人兒,講得話早已是口齒不清,我們都聽不太清楚了,偏偏這一句我聽明白了:我丈夫在船上!救救我丈夫!」

 

「王小姐的丈夫是誰呢?」這話後來透過其他人,輾轉傳到父親耳裡,父親靦腆地笑著:「我和王小姐沒事的!」

 

王妍真後來與父親再沒見過面,從別人那裏知道:她後來嫁人,移民美國,與父親的聯繫算是徹底中斷,不知現在過得如何了。父親來台將近廿年後,回老家的夢遲遲沒實現,才和我現在的母親再婚,那位胡老隊長也來吃喜酒,獻上祝福。父親成了幾十萬在台老兵的一個縮影。

 

我至今仍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父親和王妍真阿姨的這一段。我仍猜測她與父親是不存在男女情愫的。王妍真在楊校長夫人面前的那場「演出」,恐怕只是個單純報恩之舉。

 

我陸續寫過自己的職場故事,但故事的舞台總不離自己周遭的人事,與大時代關係不大。相較之下,父親這一代的人,隨口一,都是那個大時代上演的悲喜劇,每場戲又都那麼劇力萬鈞。正因為烽火月下的人性,無從掩飾,又直接交互紛陳,才能促使它高潮迭起。

 

王妍真,楊莫,和其他搭救過益利號的人,所表現出來的,恰恰是黑暗中、臨淵履薄下的人性亮點,所以才備顯光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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