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
魚說:只因為我活在水中,所以你看不見我的淚

摘自王璇《魚問》


這個黑曜石碑的碑角也崩壞了、碑面也剝落了、碑文也風化了。但重要的內容還是判讀得出來。

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八日,土匪葉尊麟在此屠殺無辜百姓五十六人,其中,男三十一人,女二十五人。沙河庄受害最甚──(此處數行無法判讀)──當中十八人被殺,村長王克強一家慘遭滅門。事件從此被稱為沙河庄慘案。

把碑文拍了張照片,頓覺無事一身輕,百無聊賴。

挺直了腰放眼望去,看著田地裡一望無際蕭索的冬色。此日青島僅一、二度,但天晴無風,寒氣全消。

這個地方早已杳無人煙,無法想像昔日聚落阜盛的景象。

一個膚色黝黑、留著白鬍的老頭兒,戴著深綠色人民帽,穿著人民衣,把自行車停在田間小路旁後,就一個勁兒地往這兒瞅。田埂看似通往無邊天際,自行車既然不登天,則老頭兒究竟能騎到哪去,無從知曉。

朝著老頭兒的方向望去。蒼茫荒野中,鐵路延展處,如黑點般大小的人影蹲坐在一旁。問了一下載我來此的出租車師傅,師傅說他們都在那兒撿拾火車上掉落的煤渣。

「同志,再問你件事兒,」我摸著肚子再問道:「知道廁所在哪不?」

師傅表情為難,指著道路不遠處立著的一堵牆。沒錯,正是牆。坐在駕駛鄰座的馬爺爺,暖陽下瞌睡得東倒西歪。師傅一邊看著手錶,一邊催著我快點。

這牆與其說「立著」,不如說「未倒」,感覺是某個建築物的殘骸。我身高一百七十七公分,而牆高及胸。牆邊一棵白楊樹,殘幹枯枝,倍覺淒涼。以我們台灣人來看,這就是一道牆,再無其他。但中國人堅稱這是「廁所」,我們爭辯無用。

從日本出發之前,我被便秘困擾好久。不知是否到了大陸,心情放鬆之下,四日宿便如大浪來襲,冬日裡硬是把我逼出一身大汗。

我已別無選擇。

小 跑步到牆角處,手上抓著小包面紙(老天,謝謝你,百忙之中讓我記得帶上這包面紙!一個男的,染了金髮,在東京車站前發這些個人信貸的廣告面紙。為應不時之 需,面紙永遠拒之無益、受之無損),一逕地脫下牛仔褲,蹲了起來。過程中還放了個響屁,把自已喫了一驚。聲震九霄遠,驚飛白楊烏。

這兒還真是個廁所,前人留下的遺物尚存,竟讓我嫌惡與安適交織。只是我抱著脫肛的決心、用盡了蠻力,而糞硬如石,不動如山,急得我大汗直流。

我仍在孤軍奮戰,但性質不同於當年此地祖父與共匪之戰。腹痛如絞、該出來的始終不出來,再加上大地吹起的凜冽寒風,把我的屁股凍得失去知覺。我漫無頭緒地張望,竟發現牆上伸出了一張黝黑的臉正在瞅我!

我嚇得就差沒跌坐在地上,前客遺物大有被我坐崩之勢,多虧我沒真的直搗黃龍坐上去。

這人正是剛剛停好自行車,留著白鬍、戴著深綠人民帽的老頭兒。老頭兒看著我的狼狽樣,眉頭也不皺一下,開口即道:

「你在幹甚麼?」

我真當自己聽錯了。這裡既然被視為廁所,又有人在這裡露臀蹲坐,要是換作日本或台灣,這問題不問自明。老頭兒仍瞅著我,我也回瞅著他。兩雄對峙,飛沙走石,扶搖其間。半晌,老頭兒總算縮下腦袋,晃晃悠悠地離開了。

啊,世界如此廣袤也!

我站起身,穿好牛仔褲,繫緊皮帶,從廁所──此廁所不知邊境何在──邁步踏出。便意早已煙消雲散。

令人吃驚的是:老頭兒還佇立在白楊樹下,有如少女一般。看著我,再度問了同一個問題。我被問得一頭霧水,老頭兒這才接著道:

「你剛剛在石碑那兒做啥?」

當下我才察覺,此公既非怪、亦非傻,只是我不知如何答覆。父親叮囑我別來山東,老實說,我自小早聽得耳朵生繭:你知道你爺爺在這裡殺了多少人?這些人的家屬至今還有不少活著的,要是知道你是葉尊麟的孫子,你怎麼辦?

我小心翼翼、悶聲不吭。

「難不成你是....」老頭兒目光銳利地問道:「葉尊麟的兒子?」

第一章 先總統蔣公崩殂與爺爺之死

一九七五年之於我,不論從何種意義來看,都是難忘的一年。

大故接踵而來,其一重如泰山,家家戶戶為此懸掛國旗哀悼;另一看似輕如鴻毛,卻讓我人生自此變調,命運多舛。

四月五日,噩耗在台灣全島傳遍,當時情景,至今難忘(譯註:老蔣總統逝世於四月五日當晚,消息發布為六日上午。此處疑為作者失誤)。

我當時十七歲,制服鈕扣較一般學生多敞開一個,是個屌兒郎當的高二學生。在男生只許剃平頭、女生只准留西瓜皮的當年,我硬是在後腦勺開疆闢土多留出了一截。我一派天真爛漫,唯一讓我擔心的事情,就是深怕哪天被訓導處盯上我後腦勺這戳毛,慘遭橫刀一剪。至於日後深陷我於泥沼的那個草率計畫,尚在趙戰雄心中醞釀,我全無知悉。

第三節課,正在上三民主義時(譯註:原文為「政治學」,查我國高中當年並無「政治學」,應為三民主義這類的政治課),老師先是被叫離開教室,沒多久,只見他面色凝重地返回。半晌,他以嚴肅的口氣宣告:「總統過世了。」(譯註:此處應為作者鋪陳情節。老蔣總統過世於周六深夜,周日並無上學,訃聞不待上課公布,早在週日就應該傳遍市井。)

教室內,日光燈閃爍不停。

我們情緒不安,面面相覷。老師拿出手帕拭淚,幾名學生也不失時機,表態愛國,流下了幾行淚。本是萬里晴空,如今風雲變色,天地灰暗。聽說有黑龍自蔣介石遺體穿雲昇天,台北市內隨處可見。連烏鴉也似乎來報喪般,在學校上空盤旋啼叫。

「今天的課就到此為止」老師簡短地說著:「大家各自安靜回去,等候通知。」

大街小巷不見人影,連野狗都不見一隻。空蕩蕩的公園裡,鼫躍枝頭、鳥囀花間。

每一個人都在家中屏息,巴著電視或收音機不放。巨人溘逝,共匪絕對不會錯過這個大好機會,犯台僅是時間問題。

「我們的彈藥只能支撐五分鐘啦!」一個精神異常的人在外頭狂叫著:「要投降現在就投降。彈盡糧絕就來不及囉!」

憲兵的吉普車立刻開來,把這人帶走。我想像著寶島斷垣頹壁、枕骸遍野之日,不覺心寒。

別的學校也停課了,孩子們都被打發回家。老師們如槁木死灰,沉默寡言。

連著幾天,所有旗竿都降下了半旗,傷痛的人們為了要送蔣公最後一程,有的衣裝肅穆,有的遵循傳統把香帛奠儀送到總統府。

我家的黑白電視機裡,放映著綿延數公里的弔唁場面。排隊憑弔的人們耐心等候自己的順位,靈堂內國旗豎立,棺木布滿白花,群眾哀痛逾恆,哭倒在老總統遺體前,遲遲不願離去。巨星殞落!電視機主播的旁白早已泣不成聲。偉大的總統蔣公已離我們而去,載著黑色棺木的靈柩車,所經之處,女的夾道哀鳴,男的敬禮默禱,自小就被如此教育的小孩們,也競相哭喊著。

大人的眼淚,多半有著政治算計,這一點世界各地皆然。此時若不對國家表達赤膽忠心,日後餘殃難料。無論如何,當時統治台灣的是國民黨,仍然維繫著一九四九年以來的戒嚴體制。

對當年的台灣孩子而言,蔣公就如神一般,因為有蔣公,我們有電影、電視能看,有美國口香糖能嚼,一日三餐得以溫飽,全是國民黨的德政。來自大陸的外省人,受其壓迫的本省人,率皆如此。小學時,有一次勞作課,老師交代要做手指人偶,我做了個美國警長造型的人偶,胸前佩帶著黃星胸章,楊老師說,星形是共匪的象徵,拿起木板就抽打我的手掌心。這個腦滿腸肥的楊老師,可是道地的本省人。也就是說,大家都把國民黨視為正義光明的一方,共產黨則是萬惡淵藪,消滅共匪自屬義不容辭。我直到老大不小,還認定毛澤東必定生得青面獠牙,面目猙獰。

話雖如此,我們服喪期間並不長,才過一月,那個舉國哀悼的場面,僅剩降下的半旗聊表餘哀。特別是蔣經國承繼大統之後,我們一切重上軌道,心情轉而輕鬆。蔣經國生著一張福泰的臉,與乃父不同,帶著親民樸素的特質。穿著也非嚴肅的軍裝或中山裝,而是與商家老闆無異的夾克。當時我們不知其底細,更無法預料他日後會教唆指使台灣最大黑社會組織,竹聯幫。蔣經國把竹聯幫幫主陳啟禮派到舊金山,暗殺了寫書批評他的江南。這事情在美國曝光後,陳啟禮立刻被逮捕,判了無期徒刑,隨後出獄,直到六十六歲過世前,對幫中事務始終能發揮影響力。這事件說奇也不奇。蔣介石當年在上海,不也與青幫頭子杜月笙私交甚篤?

不論如何,我對新總統是抱著親近感的。我記得周遭大人對他的性好漁色,不過輕鬆調侃數句。總之,台灣瀰漫著擺脫重擔,蓄勢待發的氣氛。我想,國家有了聖君明主,總不會讓我們把五分鐘都支撐不了的彈藥虛擲吧。同樣是中國人,只要我們坦誠相對,就算是毛澤東,也不應該將我們毀於一旦。

河清海晏,天下太平,人們又重新關心起日常瑣事。女人雀戰方酣,還念著柴米騰貴;男人工作之餘,仍扛起大小家務;年輕人則男歡女愛,渾然忘我。

就在這個時候,我的爺爺被謀殺了。

當時的台北市,可說是天地玄黃,宇宙洪荒,甚麼事情都可能發生。在經濟發展上,一般認為要比日本落後廿年,西門町附近,價廉味美但不衛生的攤商,櫛次鱗比,時不時要爆發一次B型肝炎大流行。也就是這些攤商,會把剩飯的殘油回收精煉,再製成食用油。公車駕駛開著凸車鼻巴士,車身彷彿挺著啤酒肚般,把中華路塞得水洩不通,修養不好的駕駛,一邊罵街、一邊飛馳。等而下之的計程車,則如鮫游海,穿梭其間。計程車司機戴著「淚滴型太陽眼鏡」,血色檳榔汁隨意越窗飛濺,打架吵架在所不辭,也要把乘客的錢拐到手。繞路已是家常便飯,計程碼表偷改成每十秒跳表一次更是司空見慣(譯註:當年計程車僅計算里程,並未計算時間)。給他一百,他硬說只拿你五十,你也難奈他何。婦人隔著大街就罵人;男人見了孩子就戲弄;巷子裡叼著菸的痞子,趁人不備就扔石子砸人。

這就是當時的台北,狗屁倒灶的大小事,一應俱全。,如今大家懂得找警察、上法院。當年非到生死攸關,無人會輕易找衙門。平日雞毛蒜皮的紛爭,要不家長間私了,要不自認倒楣,再不然就上廟裡求神問卜。對於經歷戰爭年代、習於殺伐的人們,神鬼報應之事,是不敢等閒視之的。

我爺爺就是這當中的一個迷信老人。

爺爺生在山東,纏足的曾祖母生下他時,他連眼睛都還沒睜開,就硬說他當時見到狐火。大人們看他,也真認為他長相不凡。七歲時染上水痘,奄奄一息之際又在夢中見到了鬼火,聽到有人告訴他「你還不能死,你將來要殺共匪」(譯註:按照本書推算,主角爺爺應該是在民國八年生水痘,而中共山東省黨部是由王盡美、鄧恩銘兩人成立於民國十年),稍長,趁著戰亂,與弟兄們合資作糧油生意,賺了一筆錢。

十五歲那年,果真如夢中狐仙所說,蔣介石發動清黨,像爺爺這樣的幫派分子,想要選邊站,看的自然是人情義氣。當地一個經常照料爺爺和弟兄們的地頭蛇,剛好是國民黨籍前小學教員王毓民的部下,爺爺也就順理成章幫著國民黨殺共產黨。

我小時候就喜歡聽爺爺聊戰爭的話題。爺爺腹側、右腳趾甲、左小腿,都有槍傷。爺爺沒事就喜歡聊《三國志》和《水滸傳》裡的英雄傳奇,當年他右腳受傷時,自己渾然不知,行軍五十公里,直到看到靴子滲血,才驚覺自己掛彩。

「你知道日本挨了原子彈之後,第二次世界大戰才結束吧?」爺爺說話,帶著一口讓人聯想起黃沙漫漫、麥田無垠的山東腔,一輩子也改不了。「後來,蔣公和毛澤東在重慶談判,談判破裂,共匪叛亂。俺和你王毓民爺爺,就一起打共匪。我們在青島加入國軍。真要說起來,那也不是甚麼正規軍,就是游擊隊。是土匪收編的,等於是烏合之眾。有一天,我們隊長,一個叫許二虎的人,說要把村子裡藏著的共匪一次殲滅。我們才五個人,要出發去打。你知道共匪有多少人?廿、卅人喔!啥?這有啥大不了的!我們這裡有槍,有經驗,他們有槍,沒子彈,彈藥帶裡填樹枝充樣子。那時,有槍可神啦!有槍就是草頭王!」

爺爺只點到為止,閉口不談血淋淋的細節。爺爺死後,從父親那裏聽來的:爺爺在抗戰時,也就是在打共產黨之前,為了省子彈,抓到敵人就活埋。

「那時,誰跟你講義氣,」爺爺說:「部隊裡有個叫劉貴仁的,爹娘都被共匪鬥爭得很慘,他為了殺共匪,加入了國民黨。大家都差不多。這裡留不下俺,俺到那裏去;那裡沒飯吃,俺回這裡來。國軍、共匪,幹的事情都一樣。路過一個村子,就搜刮一個村子,搜刮完了再到下一個村子。戰爭就是這回事。」

爺爺多次出生入死,一路無事,直到一九四八年的徐蚌會戰,總算認清在劫難逃。這一仗,共軍取得了關鍵勝利,勢力伸展到長江以北,京滬門戶洞開,直接威脅國民黨的統治核心。共軍犧牲十三萬,而國軍死傷五十五萬,將領俘的俘,逃的逃,自裁的自裁。爺爺說:連日彈如雨下,弟兄們被衝殺得屍骨無存。只是,我今日健在,意味著爺爺當時命不該絕。

朝不保夕、四面楚歌、槍林彈雨的戰壕中,將祖父導引出一縷生機的,又是那個怪火。

飢寒交迫,不眠不休的戰鬥持續著,同袍死盡,精疲力竭,爺爺只有聽任怪火引路。在濃霧裡,也搞不清自己是死是活。途中被砲彈坑絆倒,趴在屍體堆中,子彈擦身而過,他低著身子躲過了子彈,看到了一堆被裝甲車輾過的屍身,每看一次,腿軟一次,走不動的時候,只見那狐火在半空中等著他。

砲聲漸漸遠離,爺爺總算脫離徐州戰場,走了六天六夜,回到老家五蓮縣(在山東日照旁,距青島一百五十公里遠)。他把自己妻兒,就是我的奶奶、父親、叔叔和姑姑,交給了自己的弟兄,自己則跑去救弟兄的家屬。找到國民黨,來到台灣,是後來的事情。

「狐仙保佑,留下俺一條命!」爺爺不時夸夸其談,額手稱慶。

爺爺經香港逃到台灣,在迪化街開布莊,勤勤懇懇地做生意,養活妻子和四個小孩,同時也夢想著光復大陸。成日臥薪嘗膽,支持他這個老兵的,是「有槍就是草頭王」這個終生不變的人生哲學,和游擊隊時代就不曾須臾或離的德製左輪槍。爺爺脾氣極端暴躁,打孩子全看心情,為了怕自己被槍殺,他絕不和人透露自己手槍藏放處。但大家隱約察覺:店裡老縫紉機的下面,似有蹊蹺。國家慶典,舉行閱兵時,家裡總有深綠色制服的警備總部軍人到訪,要他把手槍交出。這時他先把全家趕出布莊,然後再乖乖交出左輪槍。老蔣總統坐著敞篷車,出現在閱兵典禮,必須確保不出事才行。這段期間,據說爺爺會比平日暴跳如雷,直到手槍歸還為止。爺爺為怕槍彈生鏽,特別把子彈收藏在一個凡士林的罐子裡。

布莊生意不錯,但任憑日進斗金,爺爺到頭來總把錢毫不吝嗇地分給了弟兄們的孤兒寡婦,逼得我們寅吃卯糧。小梅姑姑為此把爺爺恨之入骨,我在小時候,就不斷聽到小梅姑姑對爺爺的抱怨。

「秋生,你那爺爺,就是個沒出息的!你知道你奶奶為了錢多傷腦筋?出去買個東西,也要畏畏縮縮開口向你爺爺要錢。有一回,奶奶說要給孩子們買東西吃,你爺爺就把一百塊鈔票掏出,從二樓扔到一樓要奶奶去撿!」

高三那年,小梅姑姑總算按捺不住,寫了一封萬言書給爺爺,洋洋灑灑列出爺爺的罪狀,內容不外乎他如何刻薄家人,虐待妻兒。小梅姑姑後來在出版社擔任編輯,看來她的文采早在那時即初露頭角。綿綿恨意產生綿綿詞藻,小梅姑姑那封長達廿張信紙的萬言書,讓爺爺對小梅姑姑上大學不再過問,卻也不出一毛。籌錢供小梅姑姑上學的,是我的父親與宇文叔叔。

身為爺爺的妻子,奶奶想必嘗盡了千辛萬苦。養四個孩子不易,當中一個還不是自己親生的。宇文叔叔作為爺爺兄弟的孤兒,最終淪為奶奶的受氣包,也是人情之常。

奶奶名叫林麗蓮,年輕時風姿綽約,非如此不足以迷得爺爺團團轉,最後託付終身。奶奶是爺爺的繼室。當年爺爺在大陸還有一個大老婆,大老婆不能生,讓奶奶得以趁虛而入。橫刀奪愛不必然帶來罪惡感,但不免使奶奶疑神疑鬼。爺爺對空吐一口菸凝視,奶奶也會咬定爺爺是舊情難忘,少不了吵得雞犬不寧。家裡吃虧的總是宇文叔叔,奶奶一有抱怨,就會動手。心情不好,就會打孩子,打法絕無公平一說,好惡也極其鮮明,分麵包時,自己的孩子拿麵包肉,宇文叔叔獨領麵包皮。宇文叔叔高中畢業即離家,兩年兵役結束後就跑船,情有可原。

偏偏爺爺最疼宇文叔叔。爺爺愛逞兇鬥狠,是個徹底反共的人,宇文叔叔重人情義氣,頗像爺爺年輕時期,這一點任誰都看得出來。與性格溫厚、埋首書堆的父親,得過且過的明泉叔叔不同,宇文叔叔有著成群的結拜幫派弟兄。每回宇文叔叔跑船回來,爺爺總在一杯高梁酒下肚後,暢快淋漓地說:「俺們爺倆不是親生的,可俺就你這一個兒子!」此時,宇文叔叔也少不得說幾句感謝養育之恩的話,爺爺就會接著下一句:

「說啥呢!三個人四個人,有啥不同?不就多個碗嗎?」

中華商場未拆之前,爺爺在商場一角設了一個狐仙祭壇,原因就是宇文叔叔那艘船在蘇門答臘遇海盜的事件。

數十名船員,活著回來的僅四人。其他三人是怎麼撿回一條命的,不得而知,但關於宇文叔叔這一段就有些傳奇。海盜來襲的前夜,宇文叔叔的印尼情婦硬是賴著宇文叔叔說:「看到光了、不要搭船!」宇文叔叔平日很把爺爺的事蹟謹記在心,認定這是狐仙顯靈。幾天後本來還預定要會馬來西亞情婦,臨時取消,在印尼下船,躲過一劫。

「這可不行!」爺爺聽說,立刻從躺椅跳了起來:「不謝狐仙,這要禍延七代的!」

現場第一發現人,就是我。

這一年的一月,以及蔣公逝世的四月,爺爺的布莊被小偷連闖兩次空門。頭一次,偷去了電視、縫紉機、手錶之類的值錢東西。爺爺提高警覺,從此布莊僅留下一些偷之無用的東西,縫紉機則是用了大鎖鎖在架台上。這招奏效,第二次遭小偷光顧時,受害程度降到最小,只有宇文叔叔送給爺爺的一雙藍色義大利皮鞋不見了。偷兒大概不甘所獲菲薄,把布料的貨架打翻、拆得稀爛,最後還在燙衣板上留下「黃金」萬兩。一塊昂貴的絹織品權充他擦屁股的草紙。據說小偷偷東西時,或為了壯膽、或為了不甘,這種舉動不算罕見。

爺爺這回真生氣了。他要小梅姑姑清理善後,接著就決定從此每晚睡在布莊,並一隻手握著左輪槍向狐仙焚香禱告,巴望小偷重回現場。小梅姑姑委屈得直掉淚,對爺爺的恨有增無減。

當然,爺爺最終沒能親手解決小偷。爺爺從來缺乏毅力,不多久,這夜裡警衛的活就不幹了,重回廣州街家裡睡覺。父親是長子,我們一家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。

風平浪靜的日子,直到五月廿日那張日曆紙翻到了第一頁。

那晚,才過七點,爺爺大吵大鬧,說他又看到狐火。我們一家剛吃完飯,在客廳看著台視的七點新聞。當年電視頻道僅三台,全都是國營,新聞正在報導一個男的,後腦勺生了一個躲避球大小的瘤。這瘤被成功切除。我們一家都為我國醫療技術的高超感到欣喜。

「這種瘤要是能治得好,」明泉叔睜大眼睛說:「癌症就應該不是問題了!」

男的接受記者訪問時說,這瘤讓他視力都變得不正常。大家要是覺得視力不正常時,最好要當心。穿著白衣的操刀大夫則說,視神經與瘤的關係,現在還不清楚,但人體器官全都互相影響,比如頻尿可能就是心臟衰竭的前兆。這個瘤將會泡在福馬林裡,好好研究。看到此,奶奶走到爺爺背後,瞅著他的後腦勺,看看有沒有甚麼異常。奶奶懷疑爺爺言之鑿鑿的「狐火」,說不定就是瘤的初期症狀。

「妳搞甚麼?」

奶奶悶聲不吭,手心摸著爺爺的腦門,權充回應。

「沒發熱!」
「但是,說不準你長了瘤…。」
「去!閃一邊!」

爺爺拿定主意今晚要逮住那個拉糞竊賊,不聽家人勸阻,兀自出門了。

奶奶就像是個十八歲少女,焦慮地目送著爺爺的背影。小梅姑姑冷笑道:「讓小偷解決了算了!」姑姑此後對這句氣話抱憾終身,只因這正是我們與祖父的訣別。

第二天中午過後,有客戶打電話來,抱怨他們訂的布料到現在還沒到。客戶電話也打到布莊,但一直都是電話中。我本來要和趙戰雄一起去看電影,拗不過奶奶的催促,我只有騎著自行車飛奔迪化街一探究竟。

布莊的鐵門是拉下的。

我敲著鐵門,叫著爺爺。沒任何回應。隔壁賣南北貨的店老闆出來探望。

「有沒有看到我爺爺?」

南北貨店的馮老闆聳聳肩。

我拿出備用鑰匙開門。電燈關著,店內闃黑,不像是有人。陽光透過半開的鐵捲門缝,射了進來,光線中塵埃飄盪浮游。

「爺爺…」

我的聲音穿堂而過,冰冰冷冷地直達店內。

店內仍是一片死寂。牆上的鐘滴答、滴答、滴答作響,彷彿是死人的心電圖般打著拍子。

我又試著呼叫了一次,但已不做期待,連叫聲都只是虛應故事。爺爺八成又到附近馬殺雞理髮廳銷魂了。

打開牆壁上的開關,天花板的日光燈閃爍一下,隨即照亮。縫紉機、燙衣板,等待出貨的布料在貨架上擺放整齊。我穿過其間,看到本來放在收銀檯上的電話機摔落地面,一枝筆、幾枚零錢,也掉落地上。真要說有甚麼可疑的話,大概就是這些了。這光景就像是有小鬼正在拿電話機惡作劇,突然察覺我來,急忙丟下電話跑走。我把電話拾起,拿起話筒,貼在耳邊聽聽看。「嘟」的電子音之外,隱約聽到了水滴的聲音。

把話筒掛上,電話放妥。

我接著推開廁所的門。馬桶、洗臉台,再過去就是澡缸。走廊直射進來的光線在澡缸表面不很明亮地照映著。澡缸的水已滿,張開來像一面黑鏡子。水龍頭滴下的水滴,把水面激出水花,危而不險地推出一道金屬質地般的水紋來。水面下,一個不明物體的輪廓蕩漾搖晃,隱約可見。

我雙眼盯著澡缸,打開牆上電燈開關。

天花板日光燈的光,「啪」地照下,黑鏡水面底下藏著的物體映射出現。那聲彷彿手溜彈爆裂般,我被水面搞亂了平衡感,錯覺洗臉台就像是融了的麥芽糖,扭曲變形。

我睜大眼睛,踏出腳步,人就像被吸過去似地。我朝著澡缸望下去,水面反射著我自己蒼白的臉孔,面面相映。我如魚一般張著嘴。

眼睛失焦了。

我臉孔下方還沉著一張臉。頭上僅有的一點毛髮,像海藻似地晃盪著,鼻孔周遭,布滿了小氣泡。嘴巴大大地張開,空洞的眼睛充著血。雙手反綁,腳掌也被廢布料捆了好幾層。

爺爺的身子呈現一個「ㄥ」字,沉在水裡。

 

(翻譯至此收工,請有意者日後買正式中文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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